淮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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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药鱼】活在梦里

治不了等死吧告辞·太医扁鹊X都别打扰我飞升·国师庄周

一篇在正经与搞笑间反复横跳的万字爽文。

被秒屏了……

 

“娘娘,到时辰了。”

床边的女人接过神医手中的白瓷药碗,对碗内深褐色的药水几不可闻地皱了皱眉,但没有吐出任何拒绝的音节,只是默默的一饮而尽。

这位奉皇上特诏入宫的神医扁鹊,有着超凡的医术和冷硬的态度。他与那些生杀大权皆被掌控的太医们不同,在药方的开具上说一不二,若贵人不肯喝药他也敢硬灌——神医大人身怀御赐金令,见令如见御驾,地位超然。

喝完药的女人倚在床边,透过半开的窗棱开着窗外的景色。

“迎春花开了。”她轻声道。

澄黄的金腰儿已经开了一月了,而屋内的火盆却刚刚撤走。皇城的春天降临的极早,未央宫的门却开得最晚。

扁鹊不答。他照例检查了殿内的熏香和小食,而后拿起了一盒崭新的胭脂。

“这是谁送来的?”

“回大人,是淑妃娘娘。”

扁鹊揭盖轻嗅,又随手合上,“在下拿走了。”

殿内的侍从低头不敢应声。扁鹊收拾完药箱,微微一顿,“既然臣在这里,皇上对这个孩子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,还请贤妃娘娘莫要再自艾自怨。”

说完,他也未等殿内回音,径自出了殿门。

 

当今圣上即位五年,惩贪官,肃内务,朝廷上下风气为之一新,民间盛传明君之向。然而这位少年天子依然有难以摆平的烦恼——后宫。他在信中直言,女人之心,难以忖度。于是在第二位妃嫔“意外”流产后,为了保住贤妃的孩子,皇帝飞信三请,言辞恳切,终于殷殷盼到了笔友的回复。扁鹊思忖再三,终抵不住八年笔友的请求,背起药箱进了宫。

于是这位神医,手奉特诏圣旨,身携御赐金令,一别江湖传闻中的毒医之名,被左右骁卫堂堂正正一路恭送进宫。

扁鹊本以为他的任务只是看住一个女人,保住一个胎儿,然而进宫来,他才知道以前的自己真的太天真。

昨天殿里的熏香有问题,今天送来的胭脂不安好心,纵使有圣旨令贤妃安心养胎,也挡不住四面八方的狂蜂浪蝶,层出不穷的明枪暗箭。

于是今早单独面圣时,扁鹊把金令往桌上一搁,冷冷道,“皇上看不懂人心,臣亦不懂。恕臣难担此大任。”

少年天子连忙拉着人坐下,奉上今春新到的铁观音,好声好气安抚笔友,并信誓旦旦地表示一定给神医大人增派个靠谱的帮手,才让扁鹊暂时安静下来。

这也是今天扁鹊提早回府的原因——皇上说,国师今晚就到,让他早点休息。

 

扁鹊一边走一边怀疑自己笔友的靠谱程度。

方才路过太医署与太医署令闲谈片刻,对方对他十分感激——平日里贵人们对太医都是“治不好你陪葬”,而扁鹊盛名在外,御旨只令他看顾贤妃,因此别人求上门他也是一副“爱治治不治滚”的冷淡态度,可谓以一己之力拉高了太医形象——倍感欣慰的太医们一听圣上令国师协助神医,一个个大惊失色。

扁鹊这才听闻这位两朝妖道的赫赫威名。

 

国师的种种传说,还要从前朝说起。

当年太祖打天下之时,国师是其帐下谋士之一。但国师几乎从不与众人一同议事,也不见他随军出阵。这位永居后方的谋士在开国后,却独得圣恩。太祖不仅奉他为国师,更是为他修建了京城第一高楼摘星楼,以方便国师“天人感应”。

此事引起朝廷上下的不满,心腹老臣们争相进谏,长跪不起,言妖道不除,举国难安。太祖十分头疼,最后传谕请诸臣回府,言明日早朝若众臣仍有此意,即刻罢免国师。然而次日早朝,昨日铁骨铮铮的忠臣们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,仿佛老僧入定,只字不提国师的危害。经此一事,国师“妖道”之名悄然传遍京城。

当今圣上也是听着妖道之名长大的,登基之后第一件事,便是提着祖传宝剑,带着左右侍卫闯入摘星楼,誓要为国铲除妖道。然而一个时辰不到,陛下手捧书册而归,宝剑不翼而飞,更是下旨令摘星楼加高两层。从此以后,再没人敢去触国师的霉头。

 

扁鹊回府左思右想,做了十八手准备。然而等到月上中天,也没见到国师半个人影。

明日还是请不靠谱的笔友陛下换个人吧——神医大人这样想着,眼皮打架进入了梦乡。

 

梦里是一片灿若云霞的桃花林,清澈的溪水潺潺流过,水底的游鱼相互追逐嬉戏。扁鹊沿着溪流向上走去,看到一尾蓝鱼翻着肚皮搁浅在岸边的岩石上。他上前仔细查看,见鱼抖了两下尾巴证明自己还活着,便好心将它放回溪流中。没想到此鱼入水后拼命扑腾,溅了扁鹊一身水。

“鲲在换鳞期,你把它放水里会淹死的。”

一双白皙的手从溪水中捧起了鱼,这条通身碧蓝的鱼翻着两只泛白的鱼眼瞪着扁鹊,噗地从嘴里喷出一道水柱,顺便给浑身湿透的扁鹊洗了个头,又挺身跳回了岩石上。扁鹊看着它摊开肚皮的样子,终于反应过来——人家这是在石头上懒洋洋的晒个太阳,被“好心”的过路人丢水里去差点淹死。

还有鱼能在水里淹死??你怕不是条假鱼吧??

“你就是扁鹊吧?”青年的声音把扁鹊的目光从鲲身上拉了回来,也避免了鲲变烤鱼的悲惨命运。眼前的青年一头青色长发,笑容温和,相貌毫无攻击性,他做了个“请”的手势,扁鹊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溪流的尽头,一扇月洞拱门就在眼前。

穿过月洞,是一处素雅小院。院中的池塘以溪流活水为引,各色游鱼来来去去,主人也毫不在意。池边栽着一棵繁茂的桃花树,粉色的桃花绽满枝头,沉甸甸地落下一地缤纷。树下摆着一张小几,两个蒲团。青年领扁鹊坐下,自我介绍道,“我名庄周,暂任国师一职。”

“原来是你……”扁鹊微微蹙眉,“阁下可叫我好等。”

庄周手一抬,满树桃花里落下两只幽兰的蝴蝶,停在小几上化作青瓷茶杯,深色的茶汤还腾着热气。

扁鹊这才想起自己明明在府中睡了过去,为何又到了这里,还遇到了怕水的鱼和化作茶杯的蝴蝶——

对面的庄周露出有些委屈的表情,“我也等你好久了,我有让人叮嘱过你早点休息的。”

笔友那句“国师今晚就到,你早点休息”在扁鹊脑中反复回荡。

今晚就到。

梦里到也算今晚??

早点休息。

万万没想到是这个早点休息啊??

 

“鹏程告诉我你在为后妃的关系而烦恼。”庄周不急不缓地抿了一口茶,“你想从哪里开始查起呢,神医大人?”

当今圣上姓周名威,字鹏程。他在与扁鹊书信来往时也是这般自称,听庄周的称呼便知道国师与皇帝关系相当不错。

“在下扁鹊,表字越人。”扁鹊也不跟他废话,“就从今天淑妃送来的那盒胭脂查起,不知国师大人有何妙计?”

庄周缓步起身,示意扁鹊跟上。两人绕过院中的桃花树,再次回到月洞。此时拱门外桃林清溪的闲趣景色已然不见,只见门外地砖齐整,一座宫殿正对着两人,正是淑妃所居的琉璃宫。琉璃宫外夜色凄冷,竟无半点烛光灯影,衬得紧闭的宫殿宛若黑暗中的巨兽,随时准备吞噬来者。

两人拾级而上,一阵夜风吹来,伴着翩跹蓝蝶,聚拢在庄周手上化作一盏宫灯。庄周提着精巧的纸灯笼,率先扣响了琉璃宫的大门。

扁鹊第一次体验入梦术,心中难免震惊,但他面上丝毫不显,仍时刻警惕着周围的变化。

“打扰了。”庄周抬手轻扣三下门扉,随即推开房门。

敢情你敲门只是走个形式。

扁鹊默默跟在他身后进了寝殿。殿内的淑妃穿着单薄的内裙,静静坐在梳妆台前。听到有人前来,她也不言不语,仿佛完全没感觉到一般。

殿内没有点烛台,坐在镜前的女主人好似白衣女鬼。庄周带着唯一的光源进了屋,扁鹊才发现寝殿里毫无人气,案台小塌积了一层薄灰,纸窗破了半扇,清冷的月光为寝床度上一层惨白,第一眼看去,仿佛一座冷宫。

“梦境会因主人的思绪而产生变化。”庄周提着宫灯在殿内转了一圈,“这里纸旧衾冷,半个人影也无。显然淑妃内心孤寂荒芜,无人可诉。”

他站在淑妃身后,看了看木然呆坐的女人。“这样自我封闭的梦中人,没有点刺激是不会搭理我们的……有了。”他抬眼向扁鹊看去。

神医莫名的打了个冷颤,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。

只见庄周带着温柔的微笑,招来了一只蓝蝶。幽蓝的梦蝶停在扁鹊肩头,扁鹊只觉得浑身一冷,梳妆台前的淑妃竟然缓缓地转过了身。

“倩儿……”淑妃嘴角上扬,试图扯出一个微笑,可能是太久没有做过这个表情,面皮发颤,最终只露出了一个僵硬的、似是而非的笑容。

扁鹊被她幽怨的嗓音叫得寒毛倒立,便见对面的庄周将灯笼凑近了梳妆镜,镜中映出此时的画面——站在淑妃面前的,赫然是已经怀孕的贤妃。

庄周所谓的“刺激”竟是用幻术让淑妃把扁鹊认成了贤妃!

眼见神医大人脸上的“妖道”二字简直快要夺框而出,庄周轻咳两声,收敛了脸上的表情让自己不要笑得太气人,装作四处看风景避开了扁鹊控诉的目光。

“倩儿,对不起……”这边的淑妃想要上前,又堪堪停下,竟然悲声哭了起来。扁鹊一面庆幸她没有扑上来,一面又小心翼翼向前挪动两步,确保与淑妃拉开了安全距离,这才发问,“为什么害我?”

“我不想的……”淑妃哭着说,“是她逼我!”她仿佛想起了什么般猛地站起,动作之大甚至掀翻了台上的梳妆盒,金银首饰叮铃哐啷滚了一地。

“是她逼我啊——!”

淑妃双眼赤红,长发散乱,夜色深重的宫殿里更是为她添上了三分鬼气。她一脚踢翻了木凳,向扁鹊扑来。扁鹊连退三步动作敏捷地闪开。淑妃扑了个空,跪在地上再次嘤嘤哭泣。

“我进宫那么多年,只有倩儿真心关照过我,她却逼我向倩儿下手,这是要逼死我啊——”

“‘她’是谁?”

“我不能说……”淑妃浑身发抖,“我害怕——”

随着她破碎的话音,整座宫殿都颤动起来。庄周一把拉过扁鹊,向宫外跑去。两人快速跑过石砖台阶,一头扎进月洞拱门,等再往院外看去,又恢复了桃林景色。

庄周拍了拍散乱的衣袂,松了口气,“梦境崩塌,你把她刺激醒了。”

扁鹊挑起眉毛,用目光回敬“还不是你先乱来”。

“看来淑妃确实为人所逼,并不想害贤妃。”

“你怎知她不是演戏?”

 

庄周抬起头,与扁鹊对视。

“如你方才所言,淑妃送的是胭脂……贤妃的梦我曾去过。一个自艾自怨,自我放逐的女人,在孕期又哪来的心思涂脂抹粉?而且——”

“神医大人。”他一字一句的说,“梦里,是不能说谎的。”

国师那如四月春风般温和的笑容消失了,他与扁鹊隔着两步的距离,又仿佛隔着千山万水难以触摸。

 

“天已经亮了,神医大人请回吧。”

 

眼前的一切如云雾般散去,扁鹊睁开眼,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床帏。

待他起身洗漱完毕,早膳已经热过三轮,被遣来服侍他的侍从有些惊讶:“大人今天醒得有些迟,进宫的轿子已经在府外等了一个时辰了。”

 

昨夜梦里又是妖道又是女鬼的,可不是睡得长了么。

扁鹊这么想着,匆匆收拾完药箱,进宫去了。

 

 

黄昏时分,从未央宫出来的神医递上符节,被迎入了暖阁。

案台那头的皇帝对他的到来早有准备,甚至有两分期待。

毕竟皇帝满脸都写着“惊不惊喜,意不意外?”。

扁鹊上前,啪地将金令拍在案上,冷着脸色道,“说吧,你是不是一早知道国师会入梦术?”

“咳咳。”不想把笔友惹得太炸毛的皇帝清了清嗓子,向扁鹊讲述了自己的悲惨经历。

 

皇帝早在儿时就笃定了自己会是未来的天子,他不像其他皇子一样上蹿下跳来引起太祖的注意力,也不似贵族子弟招猫逗狗的显摆富贵,从小通习经典,苦练骑射。

因为他有一位仙人当老师。

这位仙人是从他开始读书时就出现的,每晚都在梦里的桃林小院里与他相见。两人有时下棋弹琴,有时寻山访林,但更多是时候是在答疑解惑,上穷天文下地理,左论青史右观世。周威从启蒙到登基,少不了这位仙师的谆谆教导。

因此登基时他踌躇满志,自认帝星再世,要干一件载入史册的大事——也是让他此后一直觉得自己脑子进水的大事——他要为国除害废国师!

提起祖传宝剑,带上侍卫高手,还吩咐修为高深的道长随行,周威气势汹汹地闯进摘星楼,走过六十六级台阶,只待拔剑出鞘,替国除妖。

然后他一抬头,看到了庄周。

 

很难描述那一刻少年天子心中闪过些什么,也许是山崩海啸,也许是电闪雷鸣,但强烈的求生欲让他反应极为迅速——天子恭敬地低头行礼:“弟子携祖传宝剑一柄,前来拜见先生。”

庄周睡眼朦胧地从梦里醒来,就看到熟悉的学生跪在塌前,门外跟着一群一脸被雷劈过似的侍卫道长。

“哦。”他坐直了身子,勉强从嘴里吐出一个音节。

“弟子不请自来实在打扰!弟子这就离开——”

“等等。”庄周喊住了转身想跑的周威,脸上温和的笑容让屋内屋外的众人齐齐打了个寒颤,“既然来了,怎能空手而归。这本弟子规带回去,抄写十遍,晚上我检查。”

陛下恭敬地捧着书册回了暖阁,废寝忘食抄到深夜,期间内侍想帮忙都被他挥退。好不容易抄完了书,闭上眼回到桃林小院,递上誊抄的书册,小心翼翼地赔礼,“学生观摘星楼虽高,近来京城兴建土木也有不少高楼,不如再加高两层,方便先生天人感应?”

庄周随手翻着他的作业,掀了掀眼皮,“嗯”了一声。

于是周威知道这事就算揭过了。

 

五年后,天子对神医感叹,“自那之后,朕时刻提醒自己谨言慎行,凡事不得狂妄自大。”

然而扁鹊只从他的表情里读出一句话:

躲得过白日,还躲得过梦里吗???

 

扁鹊带着一肚子茶点和八卦回府了,直到半夜惊醒看到月过柳梢,才发现今晚庄周没有来。

不是吧,因为一点口角就生气,这么小气的?

第二天去给贤妃看诊的神医面上不动如山,心中嘀嘀咕咕,晚上还是早早躺下入了梦。

 

他又回到熟悉的地方,稷下的山林是他前半生难以跨越的噩梦。

过度的失血让他意识模糊,身体渐渐冰冷,他听到杀手铲土的声音,在被扔进土坑前,他隐约有点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,接下来奔袭千里的杀手想要将他就地活埋……

扁鹊身下一空,迟迟没有撞上坚硬的土壤,而是猝不及防跌入了深潭中。

池水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,身体无力地下沉,意识却渐渐清醒。池水深处,一条巨大的蓝鱼现出身形,冲着他就是一拱——

水花四溅,扁鹊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,水珠从眼睫上成串滑下,随即一双手抓住了他,缓慢却有力地将他拉上了岸。

 

待扁鹊抹去一脸水珠定睛看去,眼前是被他念了一天的国师庄周,身后的池塘里鲲从水中探出鱼头,巨大的脑袋几乎占满了池面,眨巴着眼睛偷偷瞅他。

这一刻他的脑中思绪杂乱,一时是脱离噩梦的舒爽,一时是生还的庆幸,然而嘴比脑子动的快:“这条鱼是吃什么长得这么快?”

鲲噗地喷了他一脸水,生气地甩甩尾巴潜入水底。

 

庄周啊了一声,发愁道,“你把我的小可爱气走了。”

就它?小可爱?扁鹊刚想说它嘴巴一张比你脑袋都大,想了想刚刚被人家从水底捞上来,嘲讽救命恩鱼显得过于没有人性,于是又闭上了嘴。

“好吧。”庄周扁扁嘴,递上一块布巾,“说说你自己吧,什么噩梦这么顽固,我费了好大劲才把你拉进来。”

扁鹊接过干净的布巾擦了擦脸,“你会入梦术,刚才没有看到么?”

庄周摇头:“你误会了。窥梦和入梦是完全不同的两条路。窥梦是窥他人之梦,梦中人并不知道自己在做梦,所有的反应都是最真实的;而入梦术是将他人清醒地拉入我的梦境中,在这里,你与白天的自己没什么不同。”

扁鹊手一顿,若无其事地带过话题,“没什么,一个经年旧梦而已。”

庄周看了他一眼,没有戳穿他。

 

这一晚两人去贤妃梦里走了一圈,并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情报。

贤妃与皇帝是年少夫妻,在周威登基前便是太子的宠妾,称帝后她虽然出身贫寒,并无势力支撑,因多年不离不弃的情谊还是成了四妃之一。进宫后,后宫的莺莺燕燕日渐增多,贤妃身上的圣宠也渐渐淡了。

离开前,扁鹊想起笔友的信笺:“鹏程说贤妃虽然出身不高,但性格温顺,是他心中最挂怀之人,只是后宫阴私难测,因此只能装作冷淡减少留宿的次数。”

庄周摇头:“他期盼贤妃生下长子,这只是原因之一。”

扁鹊:“愿闻其详。”

“太祖在位时,曾说太子立贤,以此激励各位皇子奋发向上,暗中却属意鹏程,遣我在梦中指导。鹏程不知太祖心意,他虽爱贤妃,却不敢抬她作正妻,而是娶了家有军权,背景深厚的柳皇后。他登基后,后族有从龙之功,外戚势力坐大。因此他希望诞下长子的后妃背景简单,能被他掌控。这次他邀你前来保贤妃的孩子,也是希望以此态度敲打皇后和柳氏。”

他告诉我这些,是在暗示什么吗?扁鹊心想。

就像东风中播下一颗种子,他动摇了。

八年里,通过书信交谈,他与周威平辈论教,也曾互寄七八烦恼,只是从未触及利益。在知道周威的身份乃至见到他本人以后,皇帝在他心中,依然保持着嬉笑怒骂毫无架子的友善形象。而庄周这翻话,如一柄钢刀劈开了他心中那些看似美好的记忆。

扁鹊啊扁鹊,被骗的还不够多么?他到底是个皇帝,学的是帝王心术,历的是夺嫡之争,他表现的像个江湖侠客、花花公子,他就真的是么?!

你怎么就这么天真呢?

扁鹊自我反省着醒来,又想问问庄周为什么要提醒他,毕竟比起他一个才见过两面的陌生神医,庄周是看着周威长大的,亲疏之别,一目了然。

 

然而庄周就是有让他每次都忘记初衷的能力——他第三次熟练的入梦,眼睛一闭一睁,又噗通掉水里了!

扁鹊竟然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。他奋力游出水面,发现自己落在了湖里,旁边的鲲又长大了——庄周已经能稳稳当当坐在鲲上,老神在在的钓鱼了。

“能不能别每次见面都泼我一身水?”扁鹊无奈。

“失误失误,”庄周收了鱼竿,“我拉人的时候落点有一定的偏差。”

他催着鲲游近了些,伸出手去拉扁鹊。扁鹊握住庄周的手,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:庄周虽然偶尔会显得孩子气,但好像永远都是这么镇定自若,胸有成竹到令人不爽。于是鬼使神差的,在庄周伸手拉他的时候,扁鹊一使力,把庄周从鲲上拉了下来。

这下落汤鸡成双,庄周的呆呆地从水里冒出头。鲲怜爱地蹭了蹭他湿漉漉的脑袋,庄周顺势抱住鱼鳍,一脸茫然,仿佛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。

庄周的长相本来就显脸嫩,此时长发狼狈地贴在脸上,眼睫上挂着摇摇欲坠的水珠,扁鹊顿时有了一种欺负孩子的心虚感,他游近了些,刚想道歉,就看到庄周露出了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。

然后鲲一尾巴就把扁鹊拍水里去了。

等扁鹊再次探出脑袋,鲲载着庄周已经游远了,主宠都拿屁股对着他,无声表达着:“你就自己游到岸边去吧!”

等扁鹊游上岸,庄周已经收拾干净自己,坐在岸边的岩石上,拿着没有鱼饵的吊钩在水里胡乱甩动,下方的鲲很配合地盯着鱼钩游动,活像一只被骨头逗得原地打转的小狗,奈何它体型实在违规,原本娇憨可爱的动作让它演得好似巨熊翻身,折腾起的浪花差点把扁鹊又冲回湖里去。

 

这次两人的目标是柳皇后的寝宫,宫殿内侍女太监来来去去,忙得脚不沾地,柳皇后坐在窗边的小榻上,怀里还抱着一只漂亮的小白狗。

庄周故技重施,招呼也不打一声就用幻术掩盖了扁鹊的外貌,扁鹊瞥了眼肩膀上的梦蝶,内心毫无波澜。

“贤妃,你来找本宫做什么?”柳皇后掀了掀眼皮,“本宫费了这么大劲,也没弄掉你的孩子。皇上把你周围守得跟铁桶一般,还派了个神医过去看护——你莫非是来跟本宫炫耀的么?”

扁鹊与庄周对视一眼,这并不出乎两人的意料,毕竟贤妃肚子里的孩子,对皇后的威胁最大。

“也是你令淑妃送的胭脂?”

“淑妃那个有贼心没贼胆的也只敢送胭脂了。”皇后神色平静,“不止是她,昭容的熏香,昭仪的香囊,乃至太医院的药膳,都是我命人送的,可惜,对于他来说,我这点手段,不过是个跳梁小丑罢了。”

柳皇后是真正的名门贵女,相貌才情无一不缺,私底下却是如此工于心计的性子。扁鹊虽然早有预料,还是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,“为什么?”

以柳皇后的聪慧,不会猜不到即使不是贤妃,也会有其他人,皇帝是绝对不会让她来生下长子的。

“我为什么要看到他最心爱的女人舒舒服服的生下孩子,荣华加身?”柳皇后突然笑了,这一笑使得她身上雍容华贵的气质尽去,端庄的脸上显出几分阴毒,“贤妃娘娘既然来了,就别走了!”

话音未落,四周布景板一般的侍女太监们齐齐停下了动作,将两人围在了中间。扁鹊抬眼看去,这才发现这些人偶一般的侍从们没有五官,空白的脸上只余一双漆黑的眼瞳,此时齐刷刷地盯着两人,仿佛是午夜梦回时的惊悚故事。

扁鹊正要去摸毒药的手被庄周按住。国师指尖飞出一只梦蝶,柳皇后的脸色瞬间大变,她眼底几番挣扎,最后还是跪了下去。

“皇上。”

“你可知罪?”庄周问。

“臣妾知罪。”皇后抬起头,脸上怨毒的神色完全不加掩饰,“但臣妾的孩子又何罪之有?”

“……”庄周顿了顿,笃定道,“你知道了。”

皇后没有回答,她的目光在两人中徘徊,最后阴森道,“陛下眼中只有贤妃娘娘,那臣妾可要祝二位岁岁相好,莫要让臣妾在黄泉路上,等到一对怨偶才是。”

周围的人偶随着她的话音蠢蠢欲动,都被庄周低声喝退。两人顶着皇后看狗男女的眼神,安安全全出了寝宫。回到桃林小院,扁鹊已经从皇后的话里把前因后果理得差不多了。

“之前夭折的两个孩子里,有一个是皇后的?”

“是的。”庄周回答,“第一个怀孕的昭仪直到意外流产才知道自己有孕,第二个则是柳皇后,她很早就知道自己有了孩子,处处小心。”

然而孩子还是没了。

牵连进这桩案子的侍从和后妃全部获了罪,前前后后揪不出一点错误,但柳皇后在事后也明白过来,在后宫里,没有后妃有胆谋害皇后的龙种,除非这件事情是有人授意。

“是鹏程吗?”扁鹊低声问。

“是。”

梦境里,寝宫的窗户是从外边封死的,所有的侍从只长了眼睛——柳皇后失宠后,偌大的宫殿仿佛一座囚牢,身边来来去去都是皇帝的眼线,她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,因此只要庄周用幻术将自己变成皇帝,哪怕皇后想要留下他们,寝宫里的侍从也会优先听从“皇帝”的命令。

庄周知道扁鹊在想什么

——那是他自己的孩子啊。

“越人。”庄周唤了他一声,真诚道,“鹏程先是皇帝,而后才是人夫,对他来说,国家的安定和势力的平衡远比后宫情爱更加重要。在他束发之日我曾对太祖说过,鹏程是位能治盛世的明君。

“他与贤妃有情,与你有义,这也做不得假。你是他唯一一位不与权势财富有任何关系的挚友……他曾希望这样纯粹的友谊能够一直维持下去,但这次他暴露身份邀你入京后,这座维系你们的桥梁已经摇摇欲坠。

“我与他有过意见分歧。鹏程认为,朝堂之上的所有纷争与你无关,他只要用笔友那面与你相交就好。我则认为,无论哪一面,都是真正的他,你应当先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,再来决定是否继续这段友情。你志不在朝堂。他是皇帝这一点,并不影响你们相交。朋友不应该是单方面的伪装或者付出,你知道他的底线,也应当不去触碰。我不想等到矛盾爆发的那一天,你才明白真正的他是什么样子,以至于昔日的情义都烟消云散,无法挽回。

“但我衷心的希望你能与他为友,毕竟你是他为数不多的,真心相交的朋友。”

扁鹊久久无语。

小院里一时只听得游鱼跃出湖面的轻微水声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神医沉思良久,才在庄周略有些忐忑的目光中开了口,“你觉得你像不像个为儿子操心的老妈子。”

庄周:???

“你和鹏程是不是都把我想得太脆弱了一点?”扁鹊似笑非笑地看着庄周,“还需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来给我点预警?国师大人,我们虽未共眠,好歹同梦了那么多天,我以为我们应该是朋友。”

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,“我把你当朋友,你却想当我爹。”

庄周:“我看你是还想被鲲打。”

 

 

自此以后,庄周每晚都来找扁鹊。

夜晚成为了人生的另一段冒险,每晚入睡前,扁鹊都会思考自己会在哪里被拉入梦境,事实证明,庄周非常的随心所欲难以预料。

比如某次扁鹊睁眼发现自己安安分分躺在床上,往旁边一看,庄周躺在他身边,托腮看着他,散乱的发丝落在他面颊上。两人呼吸相闻,离得极近,吓得扁鹊连滚带爬地从床上翻了下去。

“上次不是你一脸遗憾的跟我说‘我们虽未共眠’,我当然要帮你实验这个愿望了。”庄周神色坦然。

扁鹊痛定思痛,决定谨言慎行,因为梦的强大之处就在于:你有意无意说出口的,庄周都能替你实现。

不管你愿不愿意就是了。

 

时光如水一般划过,直到某天皇帝一脸无奈地闯进桃林小院,对庄周抱怨:“先生多久没拉朕入梦了!”

庄周波澜不惊地与扁鹊对弈,头也不抬一下,轻飘飘地敷衍周威:“哦,我忘了。”

他对周威的闯入甚为不满,顺口倒打一耙:“多大的人了,还追着老师要糖吃呢?”

棋盘对面的扁鹊对于庄周颠倒是非的能力已经有了充分了解,牢牢闭上嘴,绝对不参与这对师徒的口角。

周威被噎了一句,只好一撩衣袍坐到了棋盘旁边,枪口一转对准了昔日好友:“还有你,越人,最近都不来找朕品茗谈心了!”他对于笔友和老师勾搭成奸转身就把他忘了这件事忿忿不平:“你们这真是——”顿了顿似乎在思考形容词。最后周威斩钉截铁道,“你们这真是新人娶进房媒人扔过墙啊!!”

扁鹊冷笑一声,指尖一弹,周威只觉得身体一麻,手脚无法动弹,只有一双眼珠不甘地乱转。庄周笑眯眯地摸了摸快翻白眼的学生,怜爱道,“鹏程,冷静冷静。”说着后方的池塘里冒出了鲲的大脑袋,张口一道水柱给周威洗了个澡。

一盘棋下完,周威身上的麻药也过了药劲,他抹了一把脸,认命地对扁鹊道,“越人,先生借朕几天。”

“这次是谁?”

“吏部的贪污案,烦请先生去吏部尚书梦里走一趟。”

庄周不情不愿:“你这是作弊。”

“洛阳新进了些樱桃,个大肉肥,朕明天让人送一盆去摘星楼好不好?”周威哄道。

庄周扁扁嘴,把棋娄一收,提起梦蝶化作的宫灯:“那我去去就来。”

 

庄周走后,周威挪到了蒲团上,得意道,“先生有时候就跟个孩子似的,得多哄哄。来来来,跟朕下两盘。”

扁鹊把棋娄一推:“不来。”

他跟庄周的棋艺可谓半斤八两,臭到一块儿去了,菜鸡互啄还有点乐趣。周威从小习棋,虐他俩就跟玩儿似的,他才不上赶着给人打脸呢。

“诶诶,来一把嘛。”周威哄他,可惜扁鹊不是庄周,不吃他那一套,只从旁边的梓木托盘上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碧螺春。

见他这服软硬不吃的样子,周威只好放弃。

“一月不见,你气色倒是好了很多啊。”

“何以见得?”

“眼底的青黑都没了。”周威随手捡起颗白子把玩,露出贱兮兮的笑容,“天天跟先生共梦,睡得很好吧?”

扁鹊冷冷地斜他一眼,没有反驳。他一向有夜梦惊起的毛病,几天也不能睡个整觉,因此每天都醒得很早。自从庄周天天拉他入梦之后,眼见得一天天醒得越来越迟,那些噩梦侵扰的夜晚渐渐远去,仿佛上辈子的事情了。

两人又闲扯了几句,不多时庄周回来了,他手一松,宫灯化作数百蓝蝶,纷纷扬扬飞散开去。见周威反客为主把自己的蒲团占了,又让梦蝶衔了一张来。

“这事儿有点复杂,明晚我领你自己去看吧。”庄周又回头叮嘱扁鹊:“明天我让人给你送点梦还香,无论何时何地,想要见我,点燃梦还香即可。”

扁鹊点点头,周威哼唧了一声,嘴里嘟囔着“还说不是媒人扔过墙,一天不私会就心里难受”趁被两人教训前,飞快地溜了。

 

一连两日,庄周都没有来找扁鹊。扁鹊每日在宫里也听得一些风言风语,知道这桩贪赃案闹得越来越大,周威和庄周想必都在为此奔忙。尽管心里明白,早晨醒来时仍然觉得缺了点什么,心里空落落的。

梦还香倒是及时送来了,第三晚入睡前扁鹊犹豫再三,还是没有选择去打扰庄周。

随着熟悉的景色浮现,他隐约的预感成了真——没有了入梦术的强行干涉,那些被遗忘的阴暗回忆又席卷而来。

 

他又回到自己少年时的模样,身上没有一瓶防身的毒药,药箱早在逃亡路上遗落了。紧跟而来的杀手就像一条毒蛇,吐着分叉的信子,潜伏在暗影里,随时准备窜上来咬他一口。

扁鹊又慌不择路地逃入稷下的山林,夜幕四合,暴雨倾盆,刺耳的水声从四面八方涌来,让他完全无法预料身后的毒蛇到底藏在何处。

心中的恐惧在不断放大,他会死在这里,被厚厚的泥土掩埋,一点点的被夺去赖以生存的空气。失血和窒息像是两头猛兽,紧咬着他的咽喉,随时准备至他于死地。

然而他又隐约意识到自己这是在做梦。这段陈年过往是反复困扰他多年的噩梦,师父从头到尾都是在利用。被背叛的伤痛与被追杀的绝望混合在一起,将多年前单纯而热血的少年彻底击垮。

不想死!

即使在梦里他也无法反抗对方。年少的他太弱也把人心想象的太美好了,此刻若有任何一瓶毒药在身上,他都能试着反抗——

他搜过全身,依然没有任何药物,但指尖触到了一截柱状物。

梦还香。

刹那间脑海中闪过青年如惊雷般的话语。

“无论何时何地,想要见我,点燃梦还香——”

扁鹊捧着细细的一截梦还香,如获至宝。

可是他没有带火折子,即使有火,这大雨中也点不着梦还香。

最残忍的事情莫过于将最后的希望也打碎,扁鹊顿时失去了力气跪倒在地,他死死捏着香柱,又想起那双屡屡将他从水里、从土里,从最深的梦魇里拉起的手。

“子休——!”

 

“我在这里。”

熟悉的手稳稳的扶住扁鹊的双肩,他不敢置信地抬头,撞入一双温柔的碧色眼瞳中。

手中的梦还香在滂沱大雨中袅袅燃起,泛起阵阵清香。

“梦还香的别称叫做心香。”

在梦里,只要你想,就能点燃它。

 

庄周环抱着浑身湿透的扁鹊,他身上带着的些微香气与梦还香仿佛重叠了,扁鹊整个人都沉浸在这种安定人心的芬芳中。

“别怕,你已经不是以前的你了。”

他听到庄周说。

“你比以前更加强大、坚定,那些没有击垮你的,成为你重生的力量;那些曾经伤害你的,成为你蜕变的契机。”

庄周笑了:“越人,你总觉得自己是厚土下爬出的恶鬼,但在我眼里,你是打磨过后的珍宝。”

 

“——耀眼极了。”

 

伤痕累累的少年长大了,扁鹊抬起手,看到昔日的伤口早已结痂,只剩下一点淡淡的痕迹,也即将消失了。

他直起身,肩上挎着满载的药囊,见血封喉的毒药触手可及。

他回过头,身边站着微笑的庄周,温和的眼波仿佛能包容一切。

 

哗啦的雨声不再是阻碍,他清楚地看到了草丛下潜伏的毒蛇。

扁鹊的手指扣上药瓶。

就在此时,就在此刻,与过去告别吧!

真正该被埋葬的,是你们,不是我!

 

 

扁鹊猛地睁开眼。

床帐上熟悉的花纹映入眼帘,他摸过床头的梦还香,纤细的香柱仍然是那么短短一截,不曾动过。

 

六年前,他被杀手活埋在稷下。

那晚的暴雨阻拦了他的去路,却也救了他一命。雨水冲垮了山坡,将他从禁锢中解脱,送入了神秘的废都朝歌。

在那里他获得了太古魔道的力量,重新回到日光下,成为了远近闻名的毒医扁鹊。

但其实,直到六年后的今天,他才从土里真正爬出。

 

他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见庄周,但又舍不得点燃还没有手指长的梦还香。

于是他决定去摘星楼。

 

 

摘星楼。

从入城的那一刻扁鹊就看到它的存在,因为它实在太高了,可以说无论身处京城的哪个角落,都能看到这座京城第一高楼。

人们对此讳莫如深,大人甚至教育孩子“不听话就把你送去摘星楼让国师炼丹”。

然而摘星楼里的妖道庄周,最大的爱好其实是睡觉。

扁鹊一路畅通无阻的到了楼下,却被守卫告知除非皇帝信物,否则任何人都不得擅入摘星楼,御前金令也不行。

于是扁鹊只能回身入宫去找周威。

 

好不容易等到朝臣告退,政事商议得告一段落。暖阁里的扁鹊都被茶水灌饱了,仍然坚定地不肯挪窝。周威换了身便服,对这位向来没有耐心的笔友在此端坐三个时辰表示惊奇:“今天是怎么了?天上没下金子吧?”

扁鹊开门见山,“我要进摘星楼。”

“不是吧,你俩这进度有点快得超乎想象啊!”

“废话少说。”

“唉,”周威表情一垮,“不是朕不让你进,这条规矩是先生自己定的,朕登基五年,除了侍从就没人进过摘星楼。”

“为何?”扁鹊蹙眉,“没人进去,子休难道一直呆在摘星楼里?”

“你说对了,他还真的没有出来过。”周威神色一肃,“所以朕希望,如果可能的话,请你把他带出摘星楼吧。”

“……他这些年,跟自囚没有两样。”

 

当晚梦里,桃花依旧开了满树,扁鹊第一次对庄周提出想要去看看摘星楼。

庄周没有怀疑,欣然答应。他招过了褪完鳞片长出羽毛的鹏鸟,载着两人上了天。

头上是群星璀璨,脚下是万家灯火。从空中俯瞰京城,仿佛一幅精巧的画卷,附以远山环抱,山河社稷、人间烟火,尽数入怀。

“漂亮吧。”庄周笑道,“前边就是摘星楼了。”

他指尖遥点摘星楼的金瓦尖顶:“当年八位肱骨老臣拼死谏我,太祖劝他们回去考虑一晚。当天晚上我把他们八个都拉进梦里,在楼顶上排排坐吹吹风,谈谈诗词歌赋人生哲理,好不快活。可惜他们好像不是很愿意跟我谈这个。”

扁鹊看着狭窄倾斜的摘星楼楼顶,又看看这万丈高楼,心想你怕是把人家挂楼顶了吧?

放过那些老人家吧,一个个七老八十的,还要颤颤巍巍在京城第一高楼上吹风醒醒脑子。

“我送他们回去的时候跟他们说,要是不当国师的话我就会非常闲,闲得每晚都有空跟他们聊聊天。”

这是威胁吧??

这绝对是威胁啊!!

你当了国师也很闲啊?白天不是都在睡觉吗??

当然这些吐槽全部都瞥在心里,鹏鸟将两人送上了摘星楼顶层,这里没有装窗户,四面悬挂着纱帘。夜风拂过,白纱飘动,露出隐隐绰绰的景色,檐角的风铃雕成鲲的形状,在风里吱溜打转,更添两分趣味。

庄周将南面的帘子卷起,两人斜倚着栏杆,欣赏高楼下的人世盛景。

“你一直在这里俯看京城?”扁鹊问:“没有出去过么?”

“也不能说没有。”庄周道,“何人的梦境我都去得,人在京城,梦里已经游过万里河山了。”

“所以你游的是别人的梦,别人眼里的风景。他人梦里的景色,多少因人心有所差异,真实的世界,还要你自己去看才行。”

“……”庄周转过脸来,“你想说什么?”

“为何自囚于摘星楼?或者,当年太祖临终前,对你说了什么?”

庄周沉默了一会儿,才开口:“鹏程让你来的?”

“是我自己想来的。”扁鹊认真道,“子休,你看过我最深的梦魇,我也想知道你的心结。”

 

太祖与国师是忘年交。

彼时国师还是个小小少年,个子甚至不到太祖的腰。他生来天赋秉异,能窥他人梦境。随着年龄的增长,入梦术窥梦术也越来越熟练,周围的人们对他来说毫无秘密。国师还是太小了,他不知道这种另类的读心术不仅不会让别人喜欢他,反而会让所有人对他敬而远之。

人们避开他,恐惧他,最后异口同声地斥责他。

直到战乱四起,太祖路经此地,诧异于国师的奇特能力,并意识到这是远比千军万马更加可怕的武器。

国师年岁太小难以服众,太祖将他保护的很好,说得上有求必应,国师则为他窥敌将之梦。于是太祖战无不胜,麾下的铁蹄守住了飘摇的山河,将外族赶出边界。

朝廷重建,太祖力排众议立国师,建摘星楼,只因为国师说:“我的力量来自于星辰。”

这位戎马半生的传奇皇帝在他最辉煌的时刻因为陈年旧伤驾崩,在病榻上辗转反侧的时候,他想到了自己尚且年幼的儿子,他曾将周威交给国师教导,让两人缔结了深厚的师徒之谊,但在病中他意识到,也正是因此,国师掌控未来的天子太容易了。

下一任皇帝在国师的教导下长大,而国师还有窥梦读心的能力。

于是太祖在驾崩前将国师叫到病榻前让他立誓——

 

“此生不得窥帝王之梦。”

庄周淡淡道。

 

扁鹊霎时想起当日庄周对自己说的话——

“我不想等到矛盾爆发的那一天,你才明白真正的他是什么样子,以至于昔日的情义都烟消云散,无法挽回。”

这句话不仅是劝告,更是庄周的切身之痛。

 

对庄周来说,太祖不仅是他的朋友。太祖在庄周的成长过程中担任了师长乃至父兄的角色。庄周全心全意的仰慕这位为他保驾护航的,让他绽放光彩的兄长,太祖也抱以赤诚的守护,在朝堂上顶住所有朝臣的压力,在国库干瘪时从私库里拨钱也要为他建摘星楼。

然而临终前,太祖终于露出了作为皇帝的那一面:他逼庄周以万古星辰起誓,永远不得窥帝王之梦。

这无疑是在说:我不信任你。

那一刻昔日的种种纷至沓来,庄周突然想通了很多事。

妖道的流言是谁造成的?

他作为全军最大的杀手锏,为何史书上不曾留下半行功绩?

太祖的防备绝不是临终才起的,更早的时候,在他令庄周妖道之名悄然传遍京城上下,让他与所有人遥遥对立的时候;在他单独将庄周安置在后方,令无人知其功绩的时候……

庄周猛然醒悟,多年来,他一直信任太祖,以至于不曾窥梦一观。

这份看似完美无缺的情谊,因为收尾时的一道缺口,导致功亏一篑,回身望去,竟然处处都是裂缝。

 

“后来我反复自省,明白太祖对我并不只是利用,那些话语行为也都出自真心。只是他身为皇帝,不能全盘尽赌人心,为子孙立一道屏障,是无可指摘的事情。”庄周说,“只是这一面显露的太晚,以至于我回想过往桩桩件件,总是忍不住想,这一件事,他是在防备我么?”

就像白纸染了墨点,就再难回到昔日的无瑕。

“所以你为免师徒有朝一日反目,自囚于摘星楼不出一步,放任妖道之名甚至推波助澜?”扁鹊道,“子休,当日我说你把我想的太脆弱,这次,你又把鹏程想得太过狭隘了。或者说,你这样不去触碰任何界限,是因为你在害怕?”

“脆弱的一直是我吧。”庄周垂下眼睫,“我害怕鹏程也怀疑我的那一天,那我在这世上,真的只剩下满天星星了。”

高楼上的风逐渐大了,鲲形的风铃在风中不住打转。

扁鹊深吸了一口气。

“那你跟我走吧。”

庄周一愣。

“在这里当个遗世独立的国师有什么意思?不瞒你说,你这点幽怨鹏程都看出来了,我今晚来的原因之一就是他让我带你离开摘星楼。再这样下去,你都要成为第二个自怨自艾的贤妃娘娘了。”

扁鹊看着脚下灯火阑珊的夜市,想到这清冷孤寂的摘星楼。

“现在你有我了,我们一起去看真正的万里山河吧。”

一股酸涩的情绪溢满了胸膛,大鹏鸟连声鸣叫着在楼外盘旋,庄周勉强勾起嘴角,“我很懒的,大半时间都在睡觉。”

“没关系,我可以——”

“来陪我看遍这星辰梦境吧。”

“我——”

 

扁鹊猛地睁开眼。

窗外天色微亮,公鸡还在打盹。

因为太激动从梦里惊醒可还行??

 

摘星楼外的守卫十年如一日守着没有人来的夜。

“没有皇帝信物——”

“我有。”扁鹊打断他,掌中赫然是一截细细的梦还香。

 

 

醒来的周威收到了老师留下的信笺:

 

我跟你师娘游山玩水去了,有事点梦还香。

对了,贤妃那边,谨防皇后,越人让朋友过来接班了,不日就到。

庄周留。

 

 

“去你的秦越人——!朕让你把人带出摘星楼,没让你把人拐跑——!!!

 

-FINE-

对不起这个脑洞实在没关住,放出来了。

My巧,我完结了!!等一个图啾咪——

想写一个互相救赎的故事。

如果喜欢的话给我留个评好啵=3=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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